穿过
我穿过车流和人流,朝希望路对面的巷子里跑。
一个瘦高的女人在对面街边摆菜摊。早,我说。早,老师!她声音高扬。她总是用这样的语气回答我,很快乐的样子。我每天都会经过她的菜摊和她的家门口。那道红色大门框内有一排楼房,据说有六七十套房子。这房子是她丈夫和几个兄弟合伙建的。除了自己住的,其他的房子都租出去了。她的丈夫在她菜摊对面的中学当门卫。这所中学曾经是我们的老校区,现在它的大门对着我们新校区的后背。
我经过她家门口,红色的瓷砖上映出我的身影:脚步匆匆,一闪而过。我拐进了那条逼仄的巷子。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,院子里的兰兰在下午三四点经过这里的时候,遭遇抢劫。所以一到行人稀少的下午三四点,我穿过这里都会心有余悸。我不知道那些拐角处是否隐藏着一个人,手拿匕首、耳听八方、眼观六路地等待着猎物。曾有人善意地提醒我,你最好不要走那条路。但是,为了早上能在床上多赖十分钟,为了弥补那被我赖去的十分钟,我得走那条巷子。因为穿过巷子只需六分钟就可以到达学校。我一周七天都得上早自习,我需要节省哪怕五分钟的时间补补睡眠。
在这里,我又遇见了那个五十多岁、头发染霜的男人。他一米六五的个子,正挑着豆腐担子从小巷深处走来。两只结实的矩形竹篮里各放两板豆腐,扁担被压弯了。他的家在巷子深处,一家人数十年如一日地经营着豆腐生意。他和自己的姊妹在希望路边修建了一栋六层楼的房子,但他们一家还是住在巷子深处的木房子里。
他有个未出嫁的妹姑娘。听说姑娘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对象,后来对象出去了,不要她了。姑娘落下了心病,不再考虑婚姻这件事,和哥嫂一起做生意,清早推着板车去农贸市场卖豆腐。冬天的早上,天还没有亮,街上除了路灯和粉面包子店里的灯亮着外,其他地方都还沉浸在黑夜里。拿着手电筒去学校跟早操的我看见他们已装好车准备去农贸市场了。姑娘非常朴素,从来不打扮自己,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四十多,头发总是蓬乱的,衣服穿搭一塌糊涂。一次失败的恋爱原来是可以摧毁一个人的。她的老妈妈,那个敦实的白发老人,一直为她的小女儿操心。她说,她要是有个孩子,我也就放噶心,老来至少有个人照顾她。但是现在,我很久没有看见那个姑娘,也不知道是不是出嫁了。
有时候挑着担子出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,他是豆腐店老板的儿子。能够子承父业做豆腐生意是非常难得的。我们这有句话:世上三样苦,打铁,抬轿,磨豆腐。很多年轻人愿意去沿海打工,去流水线上上班,也不愿意在家门口从事这样辛苦的职业,但他坚持了下来。到了中午下班的时候,我偶尔会看到他坐在街边的商店门口和别人聊天或者玩手机。
每天早上,他们去农贸市场之前,总会留下几板豆腐放在门卫老婆的菜摊边,托她照看。菜摊边有棵石榴树,他们在树枝上挂了一个塑料袋。买豆腐的人一看就明白了,拿了豆腐,就把钱丢进袋子里。
我停下脚步,侧身让他过去。他们挑担经过的路上总是留下两线弯弯曲曲、湿漉漉的水迹。
一路上,遇见一些初中生。他们有的脚步匆匆,有的慢条斯理。我经常看到一些稚嫩的初中生手夹香烟,姿势老到,俨然老烟客。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对香烟的迷恋。闻到他们身上有烟味,他们会告诉你,我没有抽烟,是别人抽烟沾到衣服上了;你若深究,他们会暴跳如雷,说你冤枉他。老师们即使抓他一个正着,除了批评教育,你还能做什么?有时候遇到他们边抽烟边大声谈论某个女孩,一群人发出咕咕的笑声。妹子不过是个玩具,他们中有人说。
那些在影视剧在小说在诗歌里的纯洁的青春和青春里纯美的情感,在这里发出腐烂的气味。
巷子里有一家酒铺。我记不清楚这家店铺是什么时候开的,只觉得它的出现就像春天树上冒出一片新叶一样自然。店里大大的酒缸上贴着写在菱形红纸上的“酒”字,颇有古风之遗。偶尔会从店里飘出一缕酒香,是一种来自乡下家酿米酒的醇香。在我们这,依然有很多人喜欢吃米酒。但是,即使是出自家酿的纯米酒似乎也有点难找了。不是信得过的人,不敢轻易买。这家酒铺选择这里落脚,确实显得特别硬气,酒香不怕巷子深。
米酒铺的那个男孩正在扫地。他的双腿弯曲、柔软、无力,他每走一步,我总担心他的膝盖会跪到地上。冬天,要是有太阳的话,他会蹲在门口那方梯形的太阳地里。他身后的店铺里有两桌打麻将的人,大家边聊天边把麻将子打得啪啪响,非常热闹。没有人和他说话,没有人陪他玩,我也从来没有听到他说过话。他蹲在那方太阳地里偏着头,他的头总是偏向左边,眯着眼睛看天空。有一次,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天空,却见一束白光射下来,刺得我眼睛睁不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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